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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三十里地?”

    “我一早起蹬车去一趟,回来卖一上午。下午再去一趟。”

    “那您一天得骑百十里地的车?”

    “七十四了,不活动活动成吗!”

    他都七十四了!真不像。不过他看起来像多少岁,我也说不上来。这人好像是没有岁数。

    “您一直就是卖蚯蚓?”

    “不是!我原来在建筑上,——当壮工。退休了。退休金四十几块,不够花的。”

    我算了算,连退休金加卖蚯蚓的钱,有百十块钱,断定他一定爱喝两盅。我把手圈成一个酒杯形,问:

    “喝两盅?”

    “不喝。——烟酒不动!”

    那他一个月的钱一个人花不完,大概还会贴补儿女一点。

    “我原先也不是卖蚯蚓的。我是挖药材的。后来药材公司不收购,才改了干这个。”

    他指给我看:

    “这是益母草,这是车前草,这是红苋草,这是地黄,这是豨莶……这玉渊潭到处是钱!”

    他说他能认识北京的七百多种药材。

    “您怎么会认药材的?是家传?学的?”

    “不是家传。有个街坊,他挖药材,我跟着他,用用心,就学会了。——这北京城,饿不死人,你只要肯动弹,肯学!你就拿晒槐米来说吧——”

    “槐米?”我不知道槐米是什么,真是孤陋寡闻。

    “就是没有开开的槐花骨朵,才米粒大。晒一季槐米能闹个百儿八十的。这东西外国要,不知道是干什么用,听说是酿酒。不过得会晒。晒好了,碧绿的!晒不好,只好倒进垃圾堆。——蚯蚓——蚯蚓来!”

    我在玉渊潭散步,经常遇见的还有两位,一位姓乌,一位姓莫。乌先生在大学当讲师,莫先生是一个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我跟他们见面也点头寒暄。他们常常发一些很有学问的议论,很深奥,至少好像是很深奥,我听不大懂。他们都是好人,不是造反派,不打人,但是我觉得他们的议论有点不着边际。他们好像是为议论而议论,不是要解决什么问题,就像那些钓鱼的人,意不在鱼,而在钓。

    乌先生听了我和卖蚯蚓人的闲谈,问我:

    “你为什么对这样的人那样有兴趣?”

    我有点奇怪了。

    “为什么不能有兴趣?”

    “从价值哲学的观点来看,这样的人属于低级价值。”

    莫先生不同意乌先生的意见。

    “不能这样说。他的存在就是他的价值。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

    “他存在。但是充其量,他只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填充物。”

    “就算是填充物,填充物也是需要的。‘填充’,就说明他的存在的意义。社会结构是很复杂的,你不能否认他也是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哪怕是极不重要的一部分。就像自然界的需要维持生态平衡,我们这个社会也需要有生态平衡。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种人也是不可缺少的。”

    “我们需要的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呼啸着前进的,身上带电的人!而这样的人是历史的遗留物。这样的人生活在现在,和生活在汉代没有什么区别,——他长得就像一个汉俑。”

    我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卖蚯蚓人的形象描绘是很准确且生动的。

    乌先生接着说:

    “他就像一具石磨。从出土的明器看,汉代的石磨和现在的没有什么不同。现在已经是原子时代——”

    莫先生抢过话来,说:

    “原子时代也还容许有汉代的石磨,石磨可以磨豆浆,——你今天早上就喝了豆浆!”

    他们争执不下,转过来问我对卖蚯蚓的人的“价值”“存在”有什么看法。

    我说: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包括站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和这个汉俑一样的卖蚯蚓的人。这样的人在北京还不少。他们的成分大概可以说是城市贫民。糊火柴盒的、捡破烂的、捞鱼虫的、晒槐米的……我对他们都有兴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们吃什么和想什么。用你们的话说,是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吃什么,我知道一点。比如这个卖蚯蚓的老人,我知道他的胃口很好,吃什么都香。他一嘴牙只有一个活动的。他的牙很短、微黄,这种牙最结实,北方叫作‘碎米牙’,他说:‘牙好是口里的福。’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四个炸油饼。他中午和晚上大概常吃炸酱面,一顿能吃半斤,就着一把小水萝卜。他大概不爱吃鱼。至于他想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者知道得很少。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对于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赏,并对他进行描绘,我不想对任何人做出论断。像我的一位老师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我所倾心的是现象。我不善于作抽象的思维。我对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审美意义。你们可以称我是一个生活现象的美食家。这个卖蚯蚓的粗壮的老人,骑着车,吆喝着‘蚯蚓——蚯蚓来!’不是一个丑的形象。——当然,我还觉得他是个善良的,有古风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至少不是社会的蛀虫。”

    这时忽然有一个也常在玉渊潭散步的学者模样的中年人插了进来,他自我介绍:

    “我是一个生物学家。——我听了你们的谈话。从生物学的角度,是不应鼓励挖蚯蚓的。蚯蚓对农业生产是有益的。”

    我们全都傻了眼了。

    落魄

    他为什么要到“内地”来?不大可解,也没有人问过他。自然,你现在要是问我为什么大远地跑到昆明过那么几年,我也答不上来。从前很说过一番大道理,经过一段时间,知道半是虚妄,不过就是那么股子冲动,年纪轻,总希望向远处跑;而且也是事实,我要读书,学校都往里搬了;大势所趋,顺着潮流一带,就把我带过了千山万水。总是偶然,我不强说我的行为是我的思想决定的。实在我那时也说不上有什么思想。——我并没有说现在就有。这个人呢?似乎他的身边不会有什么偶然,那个潮流不大可能波及他。我很知道,我们那一带,就是像我这样的年纪也多还是安土重迁的。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小时候我们听老人戒说行旅的艰险绝不少于“万恶的社会”的时候。他近四十边上的人了,又是“做店”的。做店人跑上五七个县份照例就是了不起的老江湖,关于各地茶馆,浴室,窑姐儿,镇水铜牛,大火烧了的庙,就够他们向人聊一辈子;这种人见过世面,已经有资格称为百事通,为人出意见,拿主意,凡事皆有他一份,社会地位极高,再也不必跑到左不过是那样的生疏地方去。他还当真走上好几千里干什么?好马不吃窝边草,憋了什么气,要到个亲旧耳目不及的地方来创一番事业,等将来衣锦荣归,好向家里妻子说一声“我总算对得起你们”么?看他不像是那种咬牙发狠的人,他走路说话全表示他是个慢性子,是女人们称之为“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角色。再说,又何必用这么远,千里之内尽可以作个跨海征东薛仁贵,楚国为官的秋胡了。也许是他受了危言耸听的宣传,觉得日本人一来,可怕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或者是他遭了什么大不幸或难为情事情,本土存身不得,恰好有个亲戚,到内地来做事,需要个能写字算账的身边人,机缘凑巧,无路可走之中他勃然打定了主意来“玩玩”了?也只是“也许”。——反正,他就是来了,而且做了完全另外一种人。

    到我们认识他时,他开了个小吃食铺子,在我们学校附近。

    初时,大家还带得三个月至半年的用度,而且不时还可接到汇款,生活标准比在家时低不太多,稍有借口,或谁过生,或失物复得,或接到一封字迹娟秀的信,或没有理由,大家“通过”一下,即可有人做东请客。在某个限度内还可挑一挑地方。有人说,开了个扬州馆子,那就怎么样也得巧立名目地去吃他一顿。

    学校附近还像从前学校附近一样,开了许多小馆子。开馆子的多是外乡人。湖南的,江西的,山东的,河北的,一种同在天涯之感把老板伙计跟学生接连起来,而且他们本来直接间接的就与学校有相当关系,学生吃饭,老板伙计就坐在旁边谈天说地;而学生也喜欢到锅灶旁边站着,一边听新闻故事,一边欣赏炒菜艺术。——这位扬州人老板,一看即与别人不同,他穿了一身铁机纺绸褂裤在那儿炒菜!盘花纽子,纽袢里拖出一段银表链。雪白的细麻纱袜,一双浅口千层底直贡呢鞋。细细软软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左手无名指上还套了个韭叶指环。这一切在他周身那股子斯文劲儿上配合得恰到好处。除了他那点流利合拍的翻锅子动铲子的手法,他无处像个大师傅,像个吃这一行饭的。这比他的鸡丝雪里蕻,炒假螃蟹,过油肉更令我们发生兴趣。这个馆子不大,除了他自己只用了个本地孩子招呼客座,摆筷子倒茶。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木架子上还搁了两盆花。就是足球队员,跳高选手来,看了墙上菜单上那一笔成亲王体的字,也不便太嚣张放肆了。

    有时,过了热市,吃饭的只有几个人,菜都上了桌,他洗洗手,会捧了把细瓷茶壶出来,客气两句,“菜炒得不好,这里的酱油不行”,“黄芽菜教孩子切坏了,谁叫他切的!——红烧才能横切,炒,要切直丝的”。有时也谈谈时事,说点故乡消息,问问这里的名胜特产,声音低缓而有感情。我们已经喜欢去坐茶馆了,有时在茶馆也可以碰到他,独自看一张报纸或支颐眺望街上行人。他还给我们付了几回茶钱,请我们抽烟。他抽烟也是那么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吸,仿佛有无穷滋味。有时事完了,不喝茶,他去溜达,两手反背在后面,一种说不出的悠徐闲散。出门少远,则穿了灰色熟罗长衫,还带了把湘妃竹折扇。想见从前他一定喜欢养养鸟,听听书,常上富春坐坐的。他自己说原在辕门桥一个大绸缎庄做事,看样子极像。然而怎么到这儿来开一个小饭馆的呢?这当中必有一段故事,他不往下说,我们也不好究问。

    馆子菜什么菜都是一个滋味,家家一样,只有他那儿虽然品色不多,却莫不精致有特色。或偶尔兴发,还可以跟他商量商量,请他表演几个道地扬州菜,狮子头,芙蓉鲫鱼,叉子烧鸭,他必不惜工夫,做得跟家里请客一样,有几个菜据说在扬州本地都很少有人做得好。这位绸缎店“同事”大概平日在家极讲究吃食,学会了烹调,想不到自己竟改行做了饭师傅。这不免是降低了一级,我们去吃饭,总似乎有点歉意。也许他看得比较高一层,所以态度上从未使我们不安。他自己好像已不顶在乎了。生意好,有钱剩,也还高高兴兴的。果然半年下来,店门关了几天,贴出了条子:修理炉灶,休业数天。

    新万年红朱笺招纸贴出来,一早上就川流不息地坐满了人。老板听从友人的建议,请了个南京师傅来做包子煮面,带卖早晚市了。我一去,学着扬州话,跟他道一声:

    “恭喜恭喜”。

    恭喜他扩充营业,同时我已经看到后面小天井里一个女人坐着拣菜,发髻上一朵双喜绒花。老板拱拱手:

    “托福托福,闹着玩的。”

    女人不知是谁给说的媒,好像是这条街上一个烟鬼的女儿,时常也看她蓬着头出来买香油腌菜蚊烟香,脸色黄巴巴的,样子平平常常。可是因为年纪还不顶大,拢光了头发,搽了雪花膏,还敷了点胭脂,就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以前没的好处全露了出来。老板看样子很喜欢,不时回头,走过去低低说几句话,让她偏了头,为拈去一片草屑尘丝,他那个手势就比一首情诗还值得一看。老板自己自然也年轻了不少,或者不如说一般人都不免,而实际上一个才四十的人不应便有的老态全借了一个年轻的身体而冲失了。要到这样的年龄大概才真知道如何爱惜女人。

    灶下,那个南京师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他仿佛想把他的热心变成包子的滋味,摘蒂子,刮馅心,那么捏几下,一收嘴子,全按板中节,如一个熟练的舞蹈家或魔术师的手脚。今天是第一天。他忙,没什么工夫想什么,就这个“第一天”一定在他脑子里闪了好多次。这三个字包含的感情很多,他自己一时也分辨不清,大体上都结成了一团希望,就像那个蒸笼冒出来的一阵一阵的热气。听他拍打着包子皮,声音钝钝的,手掌一定很厚!他脑袋剃得光光的,后脑勺子挤成了三四叠,一用力,直扭动。他一身老蓝布衣裤,腰里一条洋面口袋改成的围裙。从上到下,无一处不像一个当行面食店师傅,跟扬州人老板相互映照,很有趣味。

    然而不知什么道理,那一顿早点没有留给我什么印象。等的时候太长,而吃的时候太短。我自己也不好,不爱吃猪肝,为什么叫了碗猪肝面加菠菜西红柿!面是“机器面”,没有办法,生意太好,擀面来不及。——是谁给他题了那么几个艺术字?三个月之后这几个字一定浸透了油气的,活该!

    不久滇越铁路断了,各处“转进”的战事使好多人的故乡随“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伤感老歌一齐失去。Cynical的习气普遍的增高,而洗衣的钱付得少了,因为旧了破了,破旧了的衣服就去卖了。渺乎其远的希望造成许多浪子。有些人对书本有兴趣,抱残守拙,显得极其孤高。希望既远,他们可看到比希望还远的地方。因为形状褴褛,倒更刺激他们精神的高贵,以作为一种补偿。这是一种斗争,沉默而坚持,在日常的委屈悲愤的世俗感情的摆落中要引接山头地底水泉来灌溉一颗心的滋长,是困苦的。有些失了节,向现实投了降,做起生意起来了,由微渐著,虽无大手笔,但以玩票姿态转而下海,不失为一个“名家”局面。后一种人数目极少。正因为少,故在校中行动常一望而可指出。这才是一个开始,唯足以启发往后的不正常。本来战争的另一名词即不正常。这点不正常就直接影响绿杨饭店的营业。——现在,绿杨饭店已经为人耳熟,代替原来的“扬州人”。在它开张了,又扩充了时候,绿杨饭店是一个名词。一个名词仿佛可有可无的。而现在绿杨饭店成了一个实体,店的一切与它的招牌分不开了。

    第一,扬州人已经不能代表一个店了;而且这个饭店已经非常地像一个饭店,有时简直还过了分!

    那个南京人,第一天,我从他的后脑勺子上即看出这是属于那种会堆砌“成功”的人。他实事求是,稳扎稳打,抓紧机会,他知道钱是好的,活下来多不容易,举手投足都要代价。为了那个代价,所以他肯努力。他一早晨冲寒冒露赶到小南门去买肉,因为每斤便宜多少钱;为了搬运两袋面粉,他可以跟挑夫说许多好话或骂许多难听话;他一边下面,一边瞟着门前过去的几驮子柴;他拣去一片发黄的菜叶子,拾起来又放到砧板上;他到别家铺子门前逛两转,看他们的包子蒸出来是什么样儿,回来马上决定明天他自己的包子还可以掺点豆芽菜,而且放点豆腐干也是个可试的办法。……他的床是睡觉的,他的碗是吃饭的,他不幻想,不喜欢花,不上茶馆喝茶,而且老打狗,因为虽然他的肉在梁上他还是担心狗吃了。没有多少时候绿杨饭店即充满了他的“作风”。——我得声明虽然我感情上也许是另一回事,可是我没有公开地表示反对这样的作风的意思。而且四方东西南北中,(我们那儿都是这么说,自然也对,“中”不是一个方向,)南京人只是偏于那一方,不是像俾斯麦或希特勒那样绝对的人。这里只说他的一般上的特殊,向反的较强的一面,不单是作风,也因为从作风的改变上,你知道这个店的主权也变了。过了一个时候,不问可知,已经是合股开的。南京人攒了钱,红利工钱,再加上一点积蓄,也许还拉了点债,入了股。我可以跟你打赌,他在才有人来提生意时即已想到这一步。

    南京人明白他们这个店应当为什么人而开,声气相求,果然同学之中那个少数很快即为吸取进来,作为经常主顾。他们人数不多,但塞满这个小饭店却有余。而且他们周围照例有许多近乎谢希大应伯爵之人者流,有时还会等不着座儿。这时他们也并未“发迹”,不过手底下比较活动,他们的“社会”中,“同学”仍占一个重要位置,这里便成为他们“联络感情”所在,常在来吃一碗猪肝面的教授面前摆了一桌子菜哄饮大嚼起来。有的,在这里包了月饭,虽然吃一顿不吃一顿。——另一种同学,因为尚有衣物可卖,卖得钱,大都一天花光,豪爽脾气未改,(这也是一种抗卫),也常三个五个七八个一摊上街去吃喝一顿。有时他们在这里,有时到别处去。有时他们到别处去;有时还在这里。有些本来常在这里的不常在这里了。

    绿杨饭店的生意好了一阵,好得足以使这一带所有的吃食铺子全都受了影响,而且也一起对它非常关心。别以为他们都希望“绿杨”的生意坏,他们知道“绿杨”的生意要是坏,他们自己的也好不了。他们的命运既相妨,又相共。然而过了一个高潮,绿杨饭店眼看着豆芽菜豆腐干越掺得多,卖出去的包子就越少。“学校附近的包子”在壁报文章中成了一个新奇比喻,到后来而且这个比喻也毫不新奇了。绿杨饭店在将要为人忘记的那条路上走。——时间也下来两年了,好快!这时有钱活动的就活动得更远。有的还在这个城里,有的到了外县,甚至出了国,到仰光,到加尔各答,有的还选了几门课,有的干脆休了学,离开书本,离开学校,离开同学,也离开了绿杨饭店。大部分穷的,可卖衣物更少了,已经有人经验到饥饿时的心理活动。这也是一种活动,且正如那种活动到仰光加尔各答的人一样,留下许多痕迹在脸上,造成他们的哲学。绿杨饭店犹如一面镜子,扬州人南京人也如一面镜子。镜子里是风干的猪肝,暗淡的菠菜,不熟的或烂的西红柿,太阳如一匹布,阳光中游尘扬舞。江西人的山东人的湖南人河北人的新闻故事与好兴致全在猪肝菠菜西红柿前失了颜色。悄悄地,他们把这段日子撕下来,风流云散,不知所终。

    那个女人的脸又黄下来,头发又乱了,而且像是没有光亮过,没有红过白过。有一次街上开来了一队兵,马上就找到他们要徘徊逗留的地方,向绿杨饭店他们可没有多瞟几眼。多可惜,扬州人那个值得一看的动人手势!——这时候我才想起过他家里有太太没有?有孩子没有?

    绿杨饭店还是开着。

    这当中我因病休了学,病好了住在乡下一个朋友主持的学校里,帮他们教几个钟点课,就很少进城来。绿杨饭店的情形可以说不知道。一年之中只去了一次。一位小姐病了,我们去看她。有人从黑土洼带了一大把玉簪花来,看着把花插好了,她笑了笑,说是“如果再有一盘椒盐白煮鱼,我这个病就生得很像样子了。”从前的生病也是从前的谈天题目之一。她说过她从前生了病都吃白煮鱼,于是去跟扬州人老板商量,看能不能给我们像从前一样的配几个菜。他们回答得很慢,但当那个交涉代表说“要是费事,不方便,那就算了”,却立刻决定了,问“什么时候”?南京人呢,不表示态度。出来,我半天没有话。朋友问是怎么回事,没有什么,我在想那个饭店。

    那天真是怪,南京人一声不响,不动手,摸摸这,掇掇那。女人在灶下烧火。扬州人的头发白了几根。他似乎不复那么潇洒似乎颇像做这样的事情的一个人了。不仅是他的纺绸衣裤,好鞋袜,戒指,表链没有了;从他放作料,施油盐,用铲子抄起将好的菜来尝尝味,菜好了敲敲锅子,用抹布(好脏)擦擦盘子,刷锅水往泔水缸里一倒,扶着锅台的架势,偶尔回头向我们看一看的眼睛,用火钳夹起一片木柴吸烟(扯歪了脸),小指搔搔发痒的眉毛,鼻子吸一吸吐出一口痰,……一切,全都变了。菜做完了,往我们桌边拉出一张凳子(接过腿的)上一坐,第一句即是:

    “什么都贵了,生意真不好做。”

    这句话教南京人回过头来,向着我们这边。南京人是一点也没有走样!他那个扁扁的大鼻子叫我想起我们前天应当跟他商量才对。我觉得出他们一定吵了一架。不一定是为我们的一顿饭而吵,希望不是因为我们而吵的。而且从扬州人脸上的皱纹阴影上看,开始吵架已经是颇久的事。照例大概是南京人嘀咕,扬州人不响。可能先是那个女人跟南京人为一点小事拌嘴,于是牵扯起一大堆,一直扯到这一次的不痛快跟前次的连接起来,追溯到很远;还有余不尽,种下下次相争的因子。事情很明显,南京人现在股本比扬州人只有多,绝不少,而扬州人两口子穿吃开销,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会计制度,就是那么一篇糊涂账。他们为什么不拆伙呢?隔了年的浆子,粘不起来,那就算了。可是不,看样子他们且要糊下去。从扬州人的衰颓萎败上看起来,我疑心他是不是有时也抽口把鸦片烟。唔,要是当真,那可!——我曾问过坐在我对面的同学。

    “你是不是有把握绝对不会抽鸦片,假如有人说抽,或者你死?”回答是:

    “倒不是死。有许多东西比死更厉害。你要是信教,那就是魔鬼;或是不绝的‘偶然’。”我看看南京人的粗粗短短的手指,(果然,好厚的手掌!)忽然很同情他,似乎他的后脑勺子没有堆得更高全是扬州人的责任。

    到我复学时,一切全有点变动。或者不是变动,是层叠,深入,牢著,是不变。什么都有一种随遇而安样子。图书馆指定参考书不够,可是要多少本才够呢?于是就够了。一间屋子住四十人太多,然而多少人住一屋或每人都有几间屋最合理?一个人每天需要多少时候的孤独?简直连问也没有人问。生物系的新生都得抄一个表,人正常消耗是多少卡路里,而他们没有想到他自己也是一个实验对象;倒对一个教授研究出苗人常吃的刺梨和“云南橄榄”所含维生素工作极有兴趣。土产最烈的酒是五十三度,最坏的烟(烧完了灰都是黑的)叫鹦鹉牌。学校附近的荒货摊上你常看见一男一女在那个货摊讲价,所卖是女的一件曾经极时髦的衣服,反正那件衣服漂亮到她现在绝对无法穿出来了。而路边种的那些树都已长得很高,在月光中布下黑影,如梦如水。整个一个学校,一年中难得有几个人哭,也绝不会有人自杀。……而绿杨饭店已经搬了家,在学校门边搭一个永远像明天就会拆去的草棚子卖包子,卖猪肝面。

    (我已经对我的文章失去兴趣,平淡得教我直想故作惊人之笔而惊人不起来!这饭店,这扬州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一句话就说尽这个饭店了:毫无转机。没有人问它如何还能开下来,因为多少人怎么活下来就无从想象。当然,这时候完全是南京人在那儿撑持。但客观条件超出他所有经验。武松拿了打折了的半截哨棒,只好丢了,他也无计可施。然而他若是丢了这个坑人的绿杨饭店他只有死!他似乎有点自暴自弃起来,时常看他弄了一土碗市酒,闷闷地喝,(他的络腮胡子乌猛猛的),忽然拳头一擂桌子,大骂起来,也不知道骂谁才是。若是扬州人跟他一样的壮,他也许会跳上去,冲他鼻子就是一拳。然而扬州人一股子窝囊样子,折垂了脖子,木然看着哄在一块骨头上的苍蝇。这样子更让南京人生气,一股子邪火从脚底心直升上来。扬州人身体简直越来越不行了,背佝偻得厉害。他的嘴角老挂着一点,嘴唇老开着一点。最多的动作是用左手掳着右臂衣袖,上下推移。又不是搔痒,不知道是干什么!他的头发早就不梳好了,有时居然梳了梳,那就更糟,用水湿了梳的,毫无光泽,令人难过。有人来了,他机械地站起来,机械地走,用个黑透了的抹布,骗人似的抹抹桌子,抹完了往肩头上一搭:

    “吃什么?有包子,有面。有牛肉面,炸酱面,菠菜猪肝面。……”声音空洞而冷漠。客人的食欲就教他那个神气,那个声音压低了一半。你就看看那个荒凉污黑的架子,看到西红柿上的黑斑,你知道黑斑那一块煮也煮不烂的;看到一个大而无当的盘子里三两个鸡蛋,鸡蛋会散黄;你还会想起扬州人跟你解释过的,“鸡蛋散黄是蚊子叮的”,你想起孑孓在水里翻跟斗。吃什么呢,你简直没有主意。你就随便说一个,牛肉面吧。扬州人掳着他的袖子:

    “嗷,——牛肉面一碗——。”

    “牛肉早就没有了,要说多少次!”

    “嗷,——牛肉没有了——”

    那么随便吧。猪肝面吧。

    “嗷,——猪肝面一碗——”

    而那个女人呢,分明已经属于南京人了。仿佛这也没有什么奇怪。连他们晚上还同时睡在那个棚子底下也都并不奇怪。这当中应当又有一段故事的,但你也顶好别去打听,压根儿你就无法懂得他们是怎么回事,除非你能是他们本人。

    我已经知道,他们原来是表兄弟,而且南京人是扬州人的小舅子,这!……我不知道我应当学着去做一个小说家还是深幸自己不是。……

    过了好多好多时候,“炮仗响了”。云南老百姓管胜利,战争结束叫“炮仗响”。他们不说胜利,不说战争结束,而说是“炮仗响”。炮仗响那天我一点都没有想到扬州人。一直到我要离开昆明的前一天,出去买东西,偶然到一个铺子里吃东西,坐下,一抬头,哎,那不是扬州人吗。再往里看,果然南京人也在那儿,做包子,一身蓝布衣裤,面粉口袋围裙,工作得非常紧张,脑勺子直扭动,手掌敲着包子皮钝钝的响。他摘蒂子,刮馅心,那么捏几下,一收嘴子,全按板中节,仿佛想把他的热心也变成包子的滋味。他从上到下无一处不像个当行的面食店师傅。这个扬州人,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从前是做绸缎庄的,你要想回去向妻子儿女说一声“我总算对得起你们”?……然而仿佛他们全不成问题,成问题的倒是我!我教许多事情搅迷糊了。明天我要走了。车票在我口袋里,我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我有个很不好的脾气,喜欢把口袋里随便什么只捏在手里搓,搓搓就扔掉了。我丢过修表的单子,洗衣服收据,照相凭条,防疫证书,人家写给我的通信地址。每丢了一张纸,我就丢了好多东西。我真怕我把车票也丢了。我有点神经衰弱。我有点难过,想吐,这会儿饿过了火,我实在什么也不想吃。我蠢蠢地问S说:

    “我们来了八年了?”而忽然问:

    “哎,那罐火腿呢?”

    S敲敲火腿罐头。在桌子下捏住我的手:

    “你怎么了,D?——吃什么?”

    我振作了一下:

    “猪肝面加菠菜西红柿!”

    扬州人放好筷子,坐在一张空着的桌子旁边凳上。他牙齿掉了不少,两颊好像老在吸气。而脸上又有点浮肿,一种暗淡的痴黄色。肩上一条抹布湿漉漉的。一件黑滋滋的汗衫,(还是麻纱的!)一条半长不半的裤子,像十二三岁的孩子穿的。衣裤上全有许多跳蚤血黑点。看他那个滑稽相的裤子,你想到他的肚皮一定一叠一叠地打了好多道褶子!最后我的眼睛就毫不客气地死盯住他的那双脚。一双自己削成的大木屐,简直是长方形的。好脏的脚,仿佛污泥已经透入多裂纹的皮肤。十个趾甲都是灰趾甲,左脚的大拇趾极其不通地压在中趾底下,难看无比。对这个扬州人,我没有第二种感情,厌恶!我恨他,虽然没有理由。

    去你的吧,这个人,和我这篇倒霉文章!

    关老爷

    老关老爷——关老爷的父亲做过两任两淮盐务道,搂了不少银子,他喜欢这小城土地肥美,人情淳厚,就在这里落户安家,起房屋,置田地,优哉游哉当了几年快活神仙老太爷。老关老爷的丧事办得极其体面。老关老爷死后,关老爷承其父业,房屋盖得更大,田地置得更多。一沟、二沟、三垛、钱家伙都有他的庄子。他是旗人。旗人有族无姓,关老爷却沿其父训,姓了关。关老爷的二儿子是个少年名士,还刻了一块图章:汉寿亭侯之后。其实关家和关云长是没有关系的。关老爷有两个特点。一是说了一嘴地道京腔,比如,他见小孩子吸烟,就劝道“小孩不抽烟!”本地都说“吃烟”,他却说“抽烟”,本地人觉得这很奇怪。一是他走起路来是方步,有点像戏台上的台步,特别像方巾丑。这城里有几家旗人,他们见面时都还行旗礼——打千儿,本地人觉得他们好像在演戏,很滑稽,很可笑。关老爷个子不高,矮墩墩的。方脸。“高帝子孙多隆准”,高鼻梁。留两撇八字胡。立如松,坐如钟,他的行动都是很端正的。他的为人也很正派。他不抽大烟,不嫖,不赌。只是每年要下乡看一次青。

    “看青”即估产。田主和佃户一同看看今年的庄稼长势,估计会有多少收成,能交多少租。一到稻子开花,关老爷就带了“田禾先生”下乡。关老爷骑一匹大青走骡,田禾先生骑一匹粉嘴踢雪黑叫驴,一路分花度柳,款款而行。庄稼碧绿,油菜金黄,一阵一阵野蔷薇的香味扑鼻而来,关老爷东张张西望望,心情十分舒畅。他下乡看青,其实是出来玩玩,看看野景,尝尝野味,改变一下他在深宅大院里的生活。估产定租这些事自有田禾先生和庄头商量,他最多只是点点头,摇摇头。他看的什么青!这些事他也不懂。他还带着一个厨子。厨子头一天已经带了伏酱秋油,五香八角,一应作料,乘船到了一沟。

    在路上吃过一碗虾仁鳝丝面,中午饭就不吃了,关老爷要眯一小觉。起来,由庄头领着,田禾先生随着,绕村各处看了看。田禾先生和庄头估计今年收成,商谈得很细,各处田土高低,水流洪窄,哪一个八亩能打多少,哪一堤柽柳能卖多少钱……意见一致,就粗粗落了纸笔,有时意见相左,争持不下,甚至会吵了起来。到了太阳偏西,还没有一个通盘结果。关老爷只在喝茶抽烟,听他们争吵,不置一词。厨子来问:“开不开饭?”关老爷肚子有点饿了,就说:“开饭开饭!先吃饭,剩下的尾数也不值仨瓜俩枣,明天再议。”

    关老爷在一沟的食单如下:

    凉碟——醉虾,炸禾花雀,还有乡下人不吃的火焙蚂蚱,油汆蚕茧;

    热菜——叉烧野兔,黄焖小公狗肉,干炸活鯚花鱼;

    汤——清炖野鸡。

    他不想吃饭,要了两个乡下面点:榆钱蒸糕,面拖灰藋菜加蒜泥。关老爷喝酒上脸,三杯下肚就真成了关公了。喝了两杯普洱茶,就有点吃饱了食困,睁不开眼了。

    他还要念一会经。他是修密宗的,念的是喇嘛经。

    他要睡了。庄头已经安排了一个大姑娘或小媳妇,给他铺好被窝,陪他睡下了。

    第二天起来,就什么都好说了,一切都按庄头的话定规。

    他给陪他睡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金戒指。他每次都要带十多二十个戒指,田禾先生知道,关老爷下乡看青,只是要把一口袋戒指给出去,他和庄头磨牙费嘴都只是过场而已。

    一沟、二沟、三垛转了一圈,关老爷累了,回到钱家伙喝了人参汤,大睡了两天,回家,完成了他的看青壮举,得胜还朝。

    关老爷是旗人,又是从外地迁来的,本地亲戚很少,只有一个老姑奶奶嫁给阚家;一个老姨嫁给简家,算是至亲。有熟读《三国演义》的人说:你们一家是阚泽的后人,一个是简雍的后人,这样的姓很少,难得!关老爷和岑直斋小时候是同学,跟杨又渔学过做古文、制艺、试帖诗,以后常在一起作文酒之游。关老爷的二儿子关汇和岑直斋的大儿子岑瑜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同学。这几家是通家之好,婚丧嫁娶,办生做寿,走动得很勤。

    岑直斋的女儿岑瑾是个美人(她母亲是姨太太,本是南堂子里的名妓)。她眼睛弯弯的,常若含笑,皮肤非常白嫩,真是“吹弹得破”——因此每年都生冻疮。关汇很爱看岑瑾的一举一动,他央求老姨奶奶到岑家说媒。岑瑾的妈说这得问问她本人。岑瑾本不愿意,理由是:一、她比关汇还大两岁;二、关汇身体不好,有点驼背;三、他在学校里功课不好,尤其是数、理、化。她妈说:大两岁没有关系,大媳妇知道疼女婿;身体不好,可以吃药调理;功课——关家这样的人家不指着儿子做事挣钱,一个庄子就够吃一辈子。经过妈下了水磨功夫掰开揉碎反复开导,岑瑾想:富贵人家的子弟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就说:“妈,您做主!”这样关汇和岑瑾就订了婚,他们那年才读初三。关汇几乎每天都到岑家去,暑假就住在岑家,和岑瑜一起玩:用气枪打鸟,钓鱼。关汇每天给岑瑾写情书,虽然天天见面。情书大都是把旧诗词改头换面,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之类。他送岑瑾一张放大十二寸的相片,岑瑾把相片配了框子挂在墙上。岑瑾觉得她迟早是关家的人了,也不再有别的想法。

    初中毕业,关汇到上海去读高中,岑瑾到苏州读了女子师范,暂时“劳燕分飞”了。关汇还是每天写信,热情洋溢;岑瑾也回信,但是关汇觉得她的信感情有点冷淡。

    关家老太太急于想早一点抱孙子,姑奶奶、姨奶奶也觉得关汇的婚事不能再拖,就不断催关汇把事情办了。于是在关汇和岑瑾高三寒假就举行了婚礼。两家亲友都不甚多,但是吹吹打打,也很热闹。婚礼半新不旧。关汇坚持穿燕尾服,不穿袍子马褂,岑瑾披婚纱,但是拜堂行礼却是旧式的。燕尾服,婚纱,磕头,有点滑稽。

    热闹了一天,客人散尽,关汇、岑瑾入洞房。

    三天无大小,有些姑娘小子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房”。什么也没有听见。

    半夜里,听到劈劈啪啪的声音,打人?关老爷一听,不对!把关老太太叫起来,叫她带了大儿媳妇赶紧去看看。撞开了房门,只见岑瑾在床前跪着,关汇拿了一根马鞭没头没脸地打她。打一鞭,骂一句:“你欺骗了我!你欺骗了我!”大嫂把岑瑾拉起来,给她盖了被窝;老太太把关汇拉到关老爷的书房里,问:“为什么打她?”关汇气得浑身发抖,说:“她欺骗了我!她欺骗了我!”——“怎么回事?”——“她不是处女!不是处女啊!”

    这里的风俗,三天回门,要把那点女儿红包在一方白绫子里,亲手交给妈妈。妈妈接过白绫子,又是哭,又是笑:“闺女!好闺女!”

    岑瑾三天回门,这门怎么回呢?关汇不去。老太太再三给他央求,说“关、岑两家,不能让人议论”。好说歹说“你就给妈这点面子,我求你了!”老太太差点跪下。关汇只能铁青着脸进了岑家的门,连饭都没有吃,推说头疼,就先回去了。

    关汇不进岑瑾的门,自在书房里睡。

    关岑两家是不能离婚的。一离婚,就会引起一县人的揣测刺探。只好就这样拖下去。拖到什么时候呢?

    这事总得有个了局。

    会是怎样的了局呢?

    关老爷还是每年下乡看青。他把他的看青的“章程”略微做了一点修改:凡是陪他睡觉的,倘是处女——真正的黄花闺女,加倍有赏——给两个金戒指。

    锁匠之死

    我们城里总是铳人。“铳”就是枪毙。不说是枪毙,说铳。你如果不说铳而说枪毙,城里人就觉得你要不是外边来的,“外路码子”;要不,假如知道你的底细,知道你的祖宗三代,你的“骨头渣子”,你是本乡人而(他们以为)故意不说本乡话,撇“官腔”,哈呀,了不起!你这两个字触犯了他们,他们一定对你侧之以目,嗤之以鼻,努之以嘴,歧视你,恨你,对你有一种敌意。小城里的人都敏感得出奇,多疑善忌,脆弱的自尊心一来就碰伤了。他们随时听得出你声音里有些什么意思,随时觉得你笑他,看不起他,为了跟你对抗,他们在他们的城垣上增了更多的石头,把他们的固执堆积得更高。如你往大街上一看,随便问一句,“什么事情?——是不是又枪毙人?”人丛之中一定有一个十分严厉的声音直撞撞地发出来“铳人”!你没法奈何,你觉得他像是寻事找碴儿吧,他又可以说这是好意跟你答话。你皱一皱眉毛,他那儿心里可笑开了。准保事后他一定跟人添油加醋地讲一气,把你形容得狼狈不堪。……好吧,就说是铳人。我们城里是个铳人铳得最多的地方,这简直是她的最大的特色。要是把这个特色取去,我想不出有什么可以代替他的。每年要是没有那么些人枪毙,我们的城是什么样子呢?我怕我要不认得她了。我的那些尊贵的同乡们的一部分情感当然要没有搁处了。于是我们的城加给我一层阴暗。说“最多”不无有点问题,但无论如何比别的地方要“重要”,影响要大。如果说我的印象不大准确,我告诉你,我的初级中学在县城东门城脚,东门外即是杀场。出东门有一木桥,桥下的水呼呼地流得很悲惨,本来叫作东门桥,但一般都称之为“掉魂桥”,言死囚过此桥上魂即掉去也。我们在上课,忽然远远听见许多人奔跑的声音,听见那种凄厉的单调的号声,一会儿汹汹涌涌的过去了。我们的心就沉下来,沉沉的撞击,紧紧的压得难受。枪响了,听得清楚是几个人,一人挨了几枪。冲起一阵喝彩的声音,再又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当中夹着一串整齐的,一队保卫团的兵,跑步,吹的号是凯旋号。有时适在下课时候,同学多随着去看。年纪都还小,很多在枪声一响的那一霎回过头来的。我则从未亲自去看过。不过有时进出东门,殷红的白,发了一点黑,破烂的尸首总会映到你眼睛里来。东门外有一个非常好的乘凉看书吹口琴放风筝的地方,有一棵极大的桑树,结了一树大紫桑葚,在摘下来要放进嘴的时候一想到枪一拨响的景象就会老大不自在,眼睛里涌出了恐怖。有一次,我刚从外面回到学校,要进校门,校门进不去了,全是人,堵得死死的,后面有人还拿了凳子爬上来看,就要来了,——又铳人。没有办法,只好站在前头。既然非看不可,我就好好地看一看。一共五个。我一个一个看过去。全是土匪。向来枪毙都是土匪。有一个,我认得!那是南门的一个锁匠。

    这个锁匠有一个很好的百灵。我每次经过他门前时都要看一看。我记得他那个铺子的整个的样子。我记得他的样子。他有妻子老婆,有一个孩子。他家后头有个小院子,有一棵树,树长过屋脊,在外头就看得见。……现在,这是他。他就要去枪毙了。他坐在一个柳条篮子里,被两个扛夫抬着,这样子很滑稽。滑稽得教人痛苦。是他!他没有变样子,不,这不是他。他怎么会,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你猜我当时想的什么?我想做皇帝。我想九更天,闻太师,——我想我一点也不能救他。我白着脸站在那里。等门口人滚滚地插进跟在后面的队伍里去,松了,露出了大门,我走进去。我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学校里的空空的教室里,半天半天。一直到听见有人在隔壁弹风琴。我是个孩子!但是别笑我,那个锁匠是个了不得的人,了不得的锁匠。他的铺子,我傍晚经过时特为看了一看,果然,知道是,关上了。当然一定是关了多少日子了,我早就知道,早就听说,早就看见的。然而以前好像这是不可靠的,不真实,不明明白白的,现在,完了,明显的摆在我面前。排门上两道封条,十字交叉,白纸黑字,县政府封,月日,一颗大朱印。有一根柱子有点歪。

    他的罪名是跟匪有来往,通匪。跟匪有来往不一定就是通匪。但在我们地方上人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至少愿意他没有两样。他的情形也比较特别一点。……主要是因为他住的地方。他住在简直是城中心,往南往北都没有几步即是闹市和富宅。这简直不得了,给他们的威胁太大了,不等于是匪都住在家里来了?随时就有危险,嘿!他们容不得这么一个大胆的人,而且那么一个聪明人,那么有心眼,机灵。而且,他倒真稳呐,一点都看不出来。看他那样子,哪里像个通匪的人,像个匪呢?(直截指之为匪了。)还怪和气的,怪规规矩矩,说话,待人,哪一样不好好的?天天还都见面呢!——个王八蛋!谁料得到他里头是这么样的险!奸!他们气愤了,他们觉得他顶可恨的是他们被他蒙住了,他们像个三岁孩子似的被人欺负了,他们冤!于是从前对他的好感漫无节制地增高起来,他们简直把他说成了神,什么不可能的,平常绝不有人相信的事情大家全都相信了,临时现抓,越编越多,越编越长,越编越有声有色,委委曲曲,原原本本,一大套变成理由和证据,——杀他!因为,他们不为什么也希望他被杀,希望有人被杀,他们要创造出这么一个人。这回花样翻新,异于往常,有趣。

    他是个锁匠。姓王,一般称之为王锁匠,或锁匠小王。从前,他是个挑锁匠担子的。但锁匠担子常常也称为铜匠担子,锁匠也是一种铜匠,而且与真正的铜匠有一部分的工作是相同的简直大部是相同的。所以王锁匠未始不可以称为王铜匠。比如北平市口角有一个矮子铜匠,职业性质与王锁匠全无二致,而人不称之为矮子锁匠称之为矮子铜匠。王锁匠的“锁”字有一点标榜的意思,因为他配锁配得特别好。你见过那种锁匠担子么?长方的两个木箱子,底微阔大,渐上渐小,四边都是梯形。一边一个,挑着时咔——咔,咔——咔的响声,箱子上头有个架子,横挂一长串钥匙之类,互相擦击,发出声音,极有节奏。这种担子跟修洋灯洋伞的,补锅的,锡匠的担子都如同兄弟,有一种渊源,一种亲切的关系,都是小时候常常会让我把急切的脚步放缓,让我嗒焉如有所失,毫无目的跟着他看着他半天的。“补锅,——”丁达达丁,丁达达丁,丁达达丁达达丁达达丁,……有一种特殊响器,很多的精铁长片串在一起,撒开来一起花喇喇放出去,又趁手一带收回来,折成一叠,这有个名字的,叫作什么子,……哎呀,我怎么会又想不起来呢,我都闹不清究竟该往谁的手上搁了。不过锁匠担子常常有的是固定的顿在一处,等人来就教。木箱的一头各有许多小抽屉。我多想把那些小抽屉一个一个地抽出来看看啊。这些小库房里简直是包罗万象,用之不竭。并不乱搁的,每一格都是一定有东西。那每一个锁匠担子都是完全一样的。这一个锁匠跟那个锁匠若是换一副担子用一两天绝对没有问题,没有什么不方便。不,一两天是可以的,多了不成,器物各有不同性格,用惯了自己的用别人的不顺手,不如意。——都是这样,所有的这种担子都有一定的秩序。甚至皮匠担子。我从前以为皮匠担子总是砧子木板乱搁的,才不,刀是刀的地方,锤是锤的地方,麻线,黄蜡猪鬃都占一定角落,甚至篮子上竹架子上夹的上底的牛皮马皮,大大小小,都挨着差不多的层次!顶要紧的是一把大锉。大。锉身有二尺多长,四四方方。一头一个木柄,抓在手上。一头是锉头,木制,圆的,顶头饱出,作球状,套在一个固钉在木箱上的铁环里。锁匠坐在一个马扎子上,坑蚩坑蚩拉那锁。锉钥匙,锁匠,锉别的东西。磨锉金属的声音本来是不大好听的声音,但如果那个锁匠,我不讨厌,我听惯了,而且可以毫不勉强地说,我喜欢。是的,那是沉着痛快,锲而不舍,坚决而持实的声音,一锉下去,拉回来往下再一推,铜屑子灿烂地撒下来,那边,那个东西上一道槽子,生新的一条一条痕迹。锉高一点,低一点,偏一点,侧一点。手里控着的东西转着方向,嘎兹嘎兹,嘎兹嘎兹成了。这是最诚实的,最好的广告。“喂,拿过来试一试。”一把死了的锁,郭达,开了。再试试,锁起来,郭达,开了;郭达,开了。好。因此有多少人少做许多着急的梦了。一年丢了钥匙的倒也不少噢?这些钥匙都到哪里去了呢?锁匠有许多旧钥匙是哪里来的呢?只见人拿了锁来配钥匙,拿了钥匙来配锁的不多吧?锁匠开得的锁多,不一定钥匙,有一根铁丝弯来弯去的大多数锁都不费事。据说一个小偷学习他的行业之前必先学做木匠,瓦匠,懂得房屋路径构造,撬椽子挖洞,爬高走险,还得学两年锁匠。而捉到过好多小偷,说是都是由锁匠出身的。所以,王锁匠的事犯以后,有人说,他在没有“大做”之前一定还摸过几家子。偶尔捞一点外水,并不长做,不在地保面前挂号,手脚紧密,不露破绽,没有人知道。有两笔肥的呢,不然,就坑蚩坑蚩,他就开得起铺子来了?这么多锁匠呢,为什么他们都拉一辈子大锉?——害,你,你叫王锁匠给你配过钥匙没有?哈!你运气!你知道你担了多大的风险啊,他是,什么锁到他手里就听他的话的啊,见过一把锁就忘不了的啊,弹簧弹子德国钢锁都开得开的啊!啧!你他妈的婊子不害×,——走局。你丢过东西?——没有?——可惜。

    王锁匠后来开了个铺子。一个正式的铜匠铺子。这就是说他有三根铜苗子坐镇在橱架上。铜匠店总得有这个东西,也有一种义务,到附近邻居,这一坊一保有火灾,得把这几根铜苗子借出来,扛出去,帮同救火。铜苗子看见过没有?跟个大望远镜似的,构造原理与小孩子玩的水唧子同。这东西的威力当然不如水龙大,但有时小火,专对一个近身方向也甚有用。而且,轻,方便,灵活,火头转到哪里马上就迎得上去。铜匠店不知是不是因为整天叮叮咚咚吵扰了街坊,故做了这个东西,防其不测,作为补报?城里熟习掌故的不但说得出各坊老龙的性格,且亦能历历说出一家一家铜匠店的水苗子的历史,说得出他们的样子,说得出某次某天他所尽的力,建的功。跟那些龙一样,有些苗子都渐渐有了神性,供放在家里轻易不触动,甚至也烧香叩头,隔一个相当时候须“请”出来校验校验。王锁匠家的一根特长苗子,一两次之后即显出不凡。更值得感谢的是他亲自出没火场施救时的勇敢和机敏。对面那一家豆腐店,母女两个,不是他,不是那根苗子,早完了。……从此王锁匠的工作不是,不单是锉,而是打了。一块紫铜板,登登登登,能够打成一把水吊子,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一个铁砧子,铜板放在上头,一锤子,一锤子,一锤子下去,红粉粉的铜上一个光溜溜的紫麻子。登,一锤;登,一锤。不是死命地砍,巧巧的,一着到立刻就反弹了回来,耍耍停停。手下铜板渐渐转移得每两点之间,距离一定,麻子都是整整齐齐的。转着转着圆了,转着转着窝过来,有意思!打水吊子,打铜盆,打水镟子,酒镟子,打脚炉,打五更鸡,莲子井。水吊子一把一把吊在屋梁上,水镟底朝外倚在架子上,又光又圆。他也做福禄寿喜字,立鹤芝鹿烛台。也磨松鼠葡萄双鲤鱼,赛银帐钩。做的油灯盏。做铜笔帽,做墨盒。我的墨盒,笔帽都是他家买的。笔帽是玉山号笔店买的,但是他家做的,他也还做锁,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锁。还配钥匙,到他那里配钥匙的人多。他生意很好。可是新开的店也并不光鲜,老房子,比一般大铜匠铺子小,说正式也并不大正式,还是一样“小本营生”,只有两个小徒弟,另外就是他自己,店也没有什么陈设,暗暗的,墙上砖块的印子在薄薄一层石灰水后里骨露出来,木头上并未髹漆,碎砖地,招牌是纸写的,正面墙上有一个红福字。廊檐台阶有一两块砖头常常是缺的。我们一次一次从他的廊檐下走,一次一次脚下的路线为这个缺口一绊。一遇到这种缺口我们就想跺他两脚再跺下两块来的,可是王锁匠家的廊檐台阶总是缺那么两块。他那个百灵笼子在头子,鸭嘴铜钩,百灵在台子上珠子似的唱。一只好百灵。王锁匠一大早起来添食换水,铺沙,到东门外学田上溜一转。

    门关着。有缝,往里看,黑黢黢的。台阶上还是缺那么两块。好像比平常高,可是狭了,得歪着一点肩膀走。门槛是个两截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蜘蛛在上头结网,风吹得网鼓鼓的。

    我们城里后来来了好些机器,抽水机,榨油机,碾米机。来了好些“老桂”,不知道为什么管理机器的工头叫老桂。老桂也管修理机器。王锁匠斜对是一家米店,本来用骡子拉,后来改了,用机器。兴中公司三十二匹马力,很好。本来叫碾坊,改了名字叫了米厂了。老石碾子也在,不用了。起了一间房子,洋灰地。皮带盘,钢轴,车床,老虎钳,电磨石,螺丝洗,钢锯子,……王锁匠有兴趣极了。没有事他就溜到后头去看。老桂跟他混得很熟。老桂一个人,机器买了的时候由公司介绍跟了机器一起来的,没有一个朋友。他那一口话就没有人完全懂。他无聊极了,脾气大,动不动大发,要跟老板辞生意了。王锁匠听呀听的,他的话懂得八九成了。他试着撇着一点腔跟他攀谈,知道他许多事情,懂得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米厂里人多奇怪,嘻,这个机器人跟小王聊得挺好,不晓得说些什么,一聊一半天,指手画脚,点头磕脑!畜生也服一个人管,好了,这以后他要是再发脾气要小王跟他讲讲看。一讲,行!没事。于是只要老桂一毛了,赶紧,着人到对过叫小王。百试百验。小王把那些钳子锯子螺丝老虎渐渐地摸熟了。有时他在架子上拧,转,推,捺,老桂刁根烟卷笑眯眯地在一边看,“呱呱叫!呱呱叫!”店里哪一个人都学得像他那个“呱呱叫”。有时,机器出了毛病,老桂修,小王也挨肩跟他蹲着弄得两手黑油,一鼻子灰。机器开着,他也能拿个油壶添添油,抓一把纱衣这里那里擦擦。甚至他也在耳朵上夹一根铅笔,能够用半尺画简单的图。他有些东西借老桂的家伙做。老桂有些零件还得请他照样子配。托老桂他还订了几件简单工具,在店堂里装了起来。有一天老桂跟老板说想请假。老板慌了,赶紧叫小王来,没有什么事情他不高兴,这一阵子他样样都满意,不是胖了吗?他说他谢谢老板,他说店里上上下下他也知道,都是好人。不过他要请假,人家家里有事情。什么事情?——人家有个太太呀,来你们这儿两年多了,太太一个人睡!他说,回去看看,两个礼拜,就来。绝不误你的事,说哪一天来就哪一天来。他的脾气,你们还不都知道?板板六十四,说一句是一句,准保,不会错。“那怎么行,怎么行!机器谁管,机器谁管!这玩意又不是骡子,不通人情,他要是发起蹶子来你又不能打他。不行,不行!”“老王呱呱叫,老王可以管,老王跟我一样的一样的。”试验了一两天,老桂只看,不动手,老王果然弄得妥妥当当。好了,老王管!王锁匠管了两个礼拜,——果然老桂说一是一,一点没有出事。从此,老桂请假的回数就多起来,老板越来越答应得容易。他太太给他一年生一个孩子。

    王锁匠实际上把他那爿铜匠店已经变成一个小工场。陆陆续续老桂帮他买。他自己也四处去踅摸,日增月累的,简直很像个样子了。他也装了一个小柴油马达,一根钢轴,小皮带,咕噜咕噜,叭嗒叭嗒见天地转。城里城外的老桂常上他那里坐,简直成了他们聚会的中心。他们有生意也多照顾他,要配个什么零件,他的许多老法子老工具倒还补这个城里机械实件不足。有的地方机器发生故障也来叫他去修。他忙得很,好精神。也有不少人不叫他王锁匠,叫他“老桂”了,“王老桂”。这是一个为很多人谈论的人物了,识与不识,都羡慕他。他那两个铜苗子还放在那里,放在老地方。大大地出了名则是在那一次。保卫团的一个连长的二膛盒子不知哪里坏了,不知怎么有一次在他店里喝茶谈起来,说可惜极了,这根枪还是徐大文的。——徐大文是这一带著匪,作案之多,枪法之准,子孙徒弟之广遍,在他死后近十年还常有人谈起。王锁匠好奇,说看怎么样?他也不知道怎么给他拆开来,七锉八锉配好了!那个连长欣喜若狂,无以为谢,当场在他店前放了三枪!且让王锁匠也放三枪玩玩。这六枪!

    王锁匠有一阵忽然不见了几天,后来又回来了还是一样,一样做他的事情。问他,说是乡下请他去修抽水帮浦的。后来隔这么三两个月就要出一次门。据说,哪里是下乡修水帮浦去了!乡下有水帮浦的不过是那么几处,也不能挨着个儿啊。坏,也不能尽来找他啊。正正经经的宅老桂有的是,要你……你个半路出家,似通不通的冒牌老桂!他啊是叫土匪摇去的,给他们修枪去了!听说他还会造。既能修,就能制!还会造炮,迫击炮!有那广大本领么?人倒是真鬼巧。嗐,用到歪路上去了!人不能聪明,聪明人就不安分,再不,难保他不会造反。这种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天地君亲师,仁义理智信,一样都没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挑个小铜匠担子,恍仓恍仓,也就不会有些朝了。人啊……真是:愚而安愚。既与土匪有来往,他就是匪,你能说他没有作过案?财迷心窍,心都横过来了,跟个挑子似的,放在桌上,嘴子朝着一边。——说起来,这几个匪也不义气,不值价,怎么就把他攀出来呢?既做了这事,怎么也不避一避?几个保卫团弟兄,走了去一搭就搭住了。没有话说,五花大绑,扎起来就走。

    有的人又说,这件事内里有一桩风流案子,豆腐店那个女儿,进门寡,嫁过去没有几天,丈夫死了,在家里,哼,好不了。小王跟她有一手,米店老板也跟她有一腿子,一个钱,一个人。这就……

    他那个百灵挂在保卫团团部里,只听见叫,看不见。

    ————————————

    (1)此地方言,把锅烧热了做饭,叫作“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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